重庆大轰炸幸存者:那些“睡着”的人 直到石灰掩到身上也没能再醒来
【来源】:经典重庆 【时间】:2015/6/5 14:05:38
6月2日,重庆市渝中区,今年82岁的重庆大轰炸幸存者粟远奎正站在一副反映大轰炸题材的画作前怔怔地出神。他说他闭上眼,依然能回忆起防空洞里那一双双“熟睡”着的人脸。本版图片均由 彭博摄
新华网重庆频道6月5日电(记者 彭博 邓婷)6月5日,对于许多重庆年轻人而言,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周五、雨季、拥挤的公交与地铁、依然需要处理的工作与日复一日的上班······然而,对74年前就生活在这座山城里的人而言,定格在那年夏季的空气中的,是刺耳的防空警报声与扑面而来的死亡。
粟远奎今年82岁,1933年出生的他,脸上堆满了岁月流逝的斑驳痕迹。如果让时光回溯到七十多年前的抗日战争时期,当时的粟远奎在一开始还只是个无忧无虑的小孩。
“我家里从1940年开始计算的话,我家里有八口人,有我父亲母亲,哥哥和两个姐姐,加上我和两个弟弟。在抗战期间轰炸重庆这个期间,最开始看到有日本人飞机来时是1938年,当时还觉得很好奇,因为没看到过天上还有飞机,还在数一架两架。”忆起战火波及之前的重庆,粟远奎的脸上浮现出了温暖又朦胧的笑容。
当时似乎大人们都在忙碌与谈论着什么重要的事情,但年幼的粟远奎并不十分懂得这些事情具体的“形状”,重庆大街上放佛一夜之间就多了许多穿军装的人与奔驰的车辆,原本宁静的城市很快变得热闹了起来,这一切都让粟远奎与小伙伴们觉得十分新奇。
然而,在随之而来的5月3日、5月4日里,那些原本看起来新奇而有趣的飞机,忽然之间就“慷慨”地向这座城市带来了火焰与死亡。
“1939年5月3日、5月4日,就是重庆大轰炸五三五四惨案,说它是惨案是因为日本采取了疲劳轰炸,连续几天的轰炸,突出的就在5月3日、5月4日。那个时候我才六岁多一点。那个时候才开始有了恐怖的心理,才知道飞机炸了要炸死人,要炸垮房子,这个图就是五三五四大轰炸的写照。”粟远奎用布满皱纹的手,轻轻抚摸着墙上那副反映重庆大轰炸的画作,“当时重庆的房屋都是竹木结构占多,楠竹和木头这样的建筑,加上日本轰炸的时候有大量的燃烧弹,那个时候的消防设施又比较落后,像现在的消防水车都很少很少,多数还是当时的摇摇水,就是人工辅助上下摇动的水泵抽水起来,水也少。加上摇的压力也不够,所以燃烧得比较快。烧啊烧啊,很快就把山城重庆中心区就烧成一片废墟。”
“因为我的家隔瓷器街的防空洞很近,大概只有60公尺,所以我们就进防空洞了,解除警报一出来,从防空洞出来我家里面100多个平方米的房子就被夷为平地,看到自己的家破了,财产损失了,都很伤心。我们变成了无家可归了。房子垮了,所以父亲、哥哥就互相在地下找遗物,我们当小孩也不知道找什么,只有觉得自己喜欢的就找出来,母亲一边哭一边翻。但一些离防空洞比较远,又没有防空意识的家庭就比较惨了,尸体基本上每家每家都抬在马路上摆起,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多尸体。现在还记得到。”粟远奎说道。
在粟远奎幼小的心目中,涂着日本旗的飞机与爆炸、火焰、尖叫、死亡牢牢地紧锁在了一起,并在数十年间死死钉在他的心底挥之不去。
然而,他当时并不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6月2日,重庆市渝中区,粟远奎正在回忆当年重庆大轰炸的情景。 据资料显示, 1938年武汉沦陷后,日寇沿长江西进宜昌,窥视重庆,动用大量空军日夜轮番空袭,对重庆市区进行惨无人道的“疲劳轰炸”,而粟远奎在5月3日、5月4日里所遭遇的轰炸,正是其中的开始。而对于日军的轰炸,人们只能靠人眼侦测后躲进防空洞的方式进行躲避,这其中,用得比较多的便是一些大型的公用防空洞。
陪都较场口大隧道于1936年设计,抗战时仓促修建,位于市中区十八梯石灰市路口附近,是一条从地面深挖人地底约10米左右,然后平伸约两公里长,中途分叉成三个洞口进出的大隧道。其容量最多能容纳5000人左右,洞门很低,人洞后要下很深的阶梯,并转急弯。隧道内宽、高约2米多,两旁设有木板钉成的长凳,每隔三四十米点上一盏油灯,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设备。隧道内通风、防火、防毒、医药等设备均无。每逢日机空袭,市民如来不及去郊外疏散,均扶老携幼,进大隧道躲避。
1941年仲夏,停歇了很久的日机夜袭又开始了。6月5日下午6时,空袭警报突然响起,日机20余架分批夜袭重庆,空袭时间长达3小时以上。市民一向是在白天躲警报,傍晚才从近郊返回。于是闻警报后,疏散不及的市民大都从三个洞口匆忙涌人隧道内。顿时,只能容纳5000人的大隧道,这天却涌入了近万人。加之,天气炎热,隧道空气极差。
“1941年6月5日我们家里面还在吃晚饭,听到拉警报了,对轰炸已经有意识了,碗都没有收拾,就赶快把随身携带的行李拿起跑,因为我家隔防空洞很近,所以就先进洞子里面,我们就在洞子里面去了。” 粟远奎说道,“当时的防空洞不像现在的洞子,都是很原始的,墙是不平整的,地也是不平整的,洞子窄的地方只有2公尺多一点,稍微宽一点的有3公尺,高也不很高,也只有2公尺多高,是一个弧形。”
到下午7时,紧急警报响过,防护团在外面关上闸门,不准进出。晚上9时左右,日机在市区轮番轰炸。而隧道内,由于人多缺氧,气温越来越高,避难的人们感到浑身发热,呼吸困难,部分油灯渐渐熄灭,婴儿和儿童发出令人揪心的哭叫声。洞内渐渐变黑,死亡威胁着洞内每一个人。
6月2日,重庆市渝中区,粟远奎正在回忆当年重庆大轰炸的情景。 “后来我们在里面我们父亲就说不行,这里面空气太闷了,我们向外面挪动一下,我们一家人就想隔洞口近一点空气好一点,我们就开始向外移动,这个时候我们向外移动是为了说空气不好,呼吸困难向外移动,但是外面要避难的人,要想到防空洞里面来避难,外面的人大量涌进防空洞,这样形成两个人流互相拥挤。”粟远奎说道。
此时,人们不顾一切地往洞门口拥挤。由于隧道的闸门是由里向外关闭的,人们汹涌而来,把闸门挤得打不开,前边的人群被挤压着贴在闸门上,发出愤怒的呼喊和痛苦的呻吟。
“开始我们一家人互相还呼应,还听得见爸爸妈妈喊我们的名字,都互相可以呼应一下。人流一挤,就挤乱了,人多人挤,挤得没有办法,外面是为了逃命,我们是想呼吸换一下空气,想舒服一点,太难受很了。所以这样一挤人就挤散了,我作为一个小孩挤得没有力气,我就挤到一个洞口深部靠墙的地方,我就挤在一群大人的大腿之间,站久了,腿软了站不住了,我就蹲下去了,时间再一久就睡着了,我就靠着大人的脚就睡着了。”粟远奎说道。
朦胧中,粟远奎不知道过了多久,只记得有了光亮与人声。当他睁开眼时,发现自己被压在人群****,而自己上面、周围的人似乎都沉沉地陷入了熟睡,连有人进来把他们抬出去都一点没有要醒过来的迹象。
“有个抬人的人看到我,就拍了我一下,我一惊,他也惊到了,说这个小孩还是活着的。这一下,我才知道周围这群密密麻麻睡了一地的人原来是死人,窒息死的,不是睡着了。而这些进来抬人的人,其实是进来收尸体的。”粟远奎说道,“这个抬尸体的说,你怎么还不回去,快点回家。抬尸体的就去抬尸体去了,我再也站不起来了,因为腿已经麻木了,就只有爬回家了。”
粟远奎所不知道的是,当他睡着时,隧道内的人们互相拥挤践踏。有的被踩死、压死,更多的是因为空气中缺氧而窒息死亡。惨案发生后,人们劈开木闸门,看到洞内尸体重叠挤压洞口,你抓我扯,有的抱成一团不能分开,衣裤被撕烂,两眼膨胀得很大,令人惨不忍睹。
6月2日,重庆市渝中区,这幅画作真实地反映了日军对重庆进行“疲劳轰炸”时,整座城市火海滔天的场景。
据了解,在1941年6月5日的“疲劳轰炸”中,日军足足从下午6点分批轰炸至晚上12点才远远遁去。而较场口当时一带的建筑都成了一片废墟,到处都在冒烟,随处可见炸成碎块的尸肉。烧成像焦炭一样的尸体还在胃着恶臭的黑烟。街上,收尸队在往卡车上搬尸体,这些尸体许多都是从大隧道防空洞拖出来的。尸体堆得太高,汽车开动时,不时有尸体滑落下来。由于窒息致死,尸首大多衣不蔽体。有的用芦席一包,运到朝天门码头,后来芦席不够用了,也就草草处理了。
“我回到家后,看到我的母亲在哭,我父亲睡在床上,父亲被挤压伤了,大腿受伤,我母亲是又悲又喜。两个弟弟因为小,只有一、两岁,父母亲就把两个小孩抱回去了,哥哥也回去了,就是我还没有回去,后来看到我回去了,就高兴了。母亲马上就问你看到你两个姐姐没有,我说没有看到。她说姐姐还没有回来,怎么办?”粟远奎说道。
“但是我出来的时候看到满街马路上已经是排满了尸体了,抬尸体的人不可能是一具一具的平摆起,抬出来以后就是堆起的,母亲就说赶快去找姐姐。”粟远奎说道。“母亲和我还有哥哥我们三个就出来在防空洞周边马路上找,尸体横七竖八的,当然也不能去翻看,因为也有防护队员维持秩序,因为那些尸体身上也有金银首饰,只能远看,说我们是找亲人才能进去,一般人是不允许进去的,这样看了十八梯,又看了石灰市都没有看到两个姐姐。找了一下午以后就回家休息了,母亲想起来就哭。”
“6月重庆天气比较热,尸体开始变味了,当时****组织了力量,组织了军人,组织了民团就开始运尸体。用汽车、大卡车,老百姓就是板板车,把尸体运到朝天门河边,我又和母亲哥哥又到朝天门去看有没有我的两个姐姐。还是没有。看的时候那里又开始往船上运,就运到长江下游黑石子的地方,就是寸滩下面去,黑石子那里听说挖了一个大的坑,把这些尸体放到那些坑里面,一层尸体一层石灰,最后掩埋了,那里就成了一个万人坑。到最后,姐姐也是没有找到。”粟远奎说道。
6月2日,重庆市渝中区,对于粟远奎而言,重庆大轰炸在将他整个家庭炸得“分崩离析”的同时,也让他的人生轨迹产生了深远的转变。
“经过这次之后,为了全家人的安全,父亲就讲我们不能在城里面住了,就说我们赶快搬家,就往农村搬。但为了全家的生计,他与我15岁的哥哥仍然留在城里做工补贴家用,母亲就带着我和两个弟弟到农村。但空袭还在继续,我们为了躲避炸弹,断断续续又搬了几次家,越搬越偏。”粟远奎说道,“因为没有生活来源,就租了土地自己种粮食和蔬菜,自力更生。我读书要在寸滩街上读书,要走将近十里路的路程,从家里面天不亮就走,背着书报到寸滩街上去读书,每个星期家里面种的粮食,玉米、菜这些,我自己这么一个小孩还要背着这些东西到城里面来给爸爸哥哥他们送粮食。就是这么一段生活。”
据粟远奎回忆,这样的生活一直到1944年,最后整个才没有轰炸了,才结束了。又到1945年日本投降了,粟远奎与母亲才从农村又搬回来。
“等于我这段童年生活是天真活泼欢乐的一个幸福的童年,瞬间就变成了流离失所,漂流,游荡的童年,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粟远奎说道,“年轻一代的人们,特别是我周围见到的一些年轻人?现在还有多少人还记得这段历史?我把它说出来,就是想告诉人们,和平生活来之不易,同时也提醒国人要记住这段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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